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;  周振星心中一块大石落了地。不知恁地,鼻子发酸,竟想落下泪来。

    是夜月明星稀,邓维楠把周振星的表情看得一清二楚,十分感动。

    “在五年期间,我们会分别替孩子们安装义肢。”

    “五年!太残忍了,要等那么久。”]

    “那已是最佳条件。”

    周捩星低下头“也只能这样了。”

    “我将留在上海办事处工作,我们会把合同交予你们签署。”

    振星叹息“我们只是两个中间人。”

    邓维楠微笑“我比较好,我支薪酬。”

    振星搓搓手“谢谢你,邓先生。”

    邓维楠踌躇一下,然后问“能不能谈谈你自己?”

    “我?”振星扬扬手“乏善足陈。”

    “你已订婚。”

    “是。”振星转动指环。

    “他一定是位有为青年。”

    “我希望如此。”

    邓维楠忽然说:“果然已被人捷足先登。”

    振星一怔“你说什么?”

    “我说你己名花有主。”

    “我们认识已有好几年,婚期订在五月。”

    “我猜想你很快就要回温哥华。”

    振星笑“他们已经把我全部底细告诉你。”

    邓维楠低下头,笑道:“我再也想不到,我们会在这样的情况底下相识。”

    “不打不相识呵。”

    “不不不,周振星,少年时的我假设过一千次,我会在什么样的情况遇见她:在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,在一个紫色的沙滩,在一条最繁忙的马路,在一个喝香槟的宴会,在大学演讲厅,在公司会议室可是没有,我一直没有遇见她,我倒处寻找,我四处约会,可是我并没有找到她。”

    周振星张大了嘴巴。

    她并不笨,她当然知道这个年轻人想说些什么。

    邓维楠无奈地微笑“我们比较应该在大都会博物馆的东方文物部相遇,你说是不是?”

    周振星只得说:“人生何处不相逢。”

    “他真是一个幸运的家伙。”

    “谁?”

    “你未来的终身伴侣。”

    周振星哗哈一声笑出来“他可不那么想!”

    “有机会让我来告诉他。”

    周振星天性豁达,马上计划将来:“我把地址电话告诉你,我们有机会便联络,你可以把孩子们的进展向我报告,妙哉。”

    邓维楠凝视她:“你是名快乐天使。”

    周振星遗憾地说:“家母说但凡不用脑的人都是这样。”

    “伯母好像至幽默不过。”

    振星感喟:“不然怎么同我们父女相处半辈子。”

    邓维楠笑,取出小簿子,把周振星的地址电话记下来,再三核对。

    这时候,两个年轻人听见一声咳嗽。

    邓维楠十分醒觉“那是谁?”

    振星答:“那是真正的铁莉莎修女,我姐姐。”

    邓维楠说:“我要走了,最后一班回上海轮船半小时内开出。”

    “你有无车子?”

    “我骑脚踏车。”

    “一路顺风。”

    “再见。”

    周振星在月色下看着他骑上自行车离去。

    她又听见一声咳嗽。

    振星转过头来说“你的呼吸系统彷佛真的不妥。”

    蝉新道“王沛中先生会感激我的呼吸系统。”

    振星不语。

    婵新说下去:“他到了一个新地头,人生地不熟,他寂寞了,亦有点彷徨,忽然遇见一个同她一样在外国土生土长的女子便觉得是遇上知己了,这种事,六七十年代在留学生中最普遍.一下子就可以在孤清的环境中恋爱结婚。”

    “谢谢指教。”

    “马利修女后天到,我俩就可离开这里。”

    振星抬起头“你舍得吗?”

    “天下无不散的筵席。”

    “话当然是这样说,理论是理论,感情是感情。”

    “到这里第一天我便知道有一日会调走,所有行李放在一只中型箱子内可以载走,我工作性质如此,无话可说。”

    “难怪史怀侧医生始终不愿接受联合国捐赠,原来他不想受人左右。”

    婵新忍不住笑,然后叹口气“我不讶异那位邓先全对你有好感,振星,你的确独一无二,讨人喜欢。”

    “真的吗,婵新,你真认为如此?”

    她们临走那日,院内保母均流下泪来。

    振星劝道:“干吗,修女自会回来看你们,届时孩子们长得高高大大,健健康康,不知多好。”

    说半日,周振星才发觉他们不舍得的是她。

    她双目润湿了。

    上船那日是清晨。

    行李一早收拾好,答应送张贵洪的一件大衣也已整理出来交给张妈。

    振星提着姐姐的行李到码头。

    婵新先上船。

    振星在码头上徘徊,老式木码头大概已经用了一百多年,附近有小贩售卖零食,振星要了豆酥糖及炒青豆。

    周振星可以想像她外婆自上海回乡探亲,也用过这码头,也买过这两样零食。

    振星在农曦中深深感动。

    这是一种奇异的感应。

    人类的本性似狼一样,到了时候,总希望叶落归根,跑到故乡来找归宿。

    周振星路上甲板,刚想上船,忽然看见有人向她招手。

    看清楚了,薄雾中站着的是张贵洪,他手中抱着小王阳,两人不住摆手。

    周振星深深感动,落下泪来。

    忽然想起小时候母亲苦心教她的一首唐诗,改了几个字,吟将起来:“振星登舟将欲行,忽闻岸上踏歌声,清水浦水深千尺,不及小张送我情”颐瘁只觉滑稽不堪,又破涕为笑。

    千里送君,终须一别,周振星跳上甲板,朝他俩拚命摇手

    船缓缓驶离码头。

    周振星揩乾泪水,走进船舱。

    婵新镇静地在翻阅圣经。

    振星没精打采问:“他们会接受马利修女吗?”

    “马利修女精通七种方言,有三十多年经验,资历胜我百倍。”

    “如果她十分古板呢?”

    “也不妨,很快即会习惯。”

    “真是好人民好土地,一点不计较,得到一些些便欢天喜地,开花结果

    婵新默认。

    “社会太过富庶,民心不足,生活无聊,一觉睡醒,不是抗议火腿不好吃,就是抱怨免费医疗服务不够周到,一日比一日不感恩,瘫手瘫脚那样叫社会照顾,有时想想,真觉讨厌。”

    婵新唯唯诺诺。

    损星忽然怀疑起来“我就是那样的人吧?”

    “不不,””婵新连忙安慰她:“你好多了。”

    振星不能释疑“不,我就是那样,对父母勒榨无穷,妈妈不止一次说终有一日只好做我陪嫁婢女。”

    婵新忍着笑“你改过来不就行了。”

    振星懊悔“我太贪婪了。”

    “年纪轻,不懂世界艰难,也是有的。”

    “婵新,我想把婚期押后。”

    “那你该同王沛中商量。”

    “我想先做几年事,”振星吁出一口气“看清楚世界再说。”

    “慢慢商量吧。”

    “婵新,你且休息,我到甲板走走。”

    再过一会儿,她已远远看到上海外滩的沿黄浦江建筑物。

    她知道邓维楠会在码头接她们。

    事实证明少了小邓还真不行。

    要靠他轧飞机票,订旅馆房间,以及带出去吃饭。

    婵新在房静静休息,只吩咐振星帮她打几通电话到香港去联络。

    振星第一件事便是放大缸水浸泡泡浴,她在盘算,该怎么样把自来水喉接通整座孤儿院

    然后跟邓维楠出去逛街。

    淮海中路人烟稠密,路人肩膀挤肩膀,好一个周振星,腰包藏在外套里边笑嘻嘻,不动声色看路上风景。

    邓维楠问:“喜欢吗?”

    振星点点头“像伊士但堡。”

    邓维楠听了大乐“前些时候我说上海像卡萨布兰卡,差些被朋友扔石头。”

    “像怎么不像。”

    “振星,只有你是我的知音。”

    振星但笑不语。.

    “振星,”邓维楠忽然问:“他叫什么名字?”

    “他?他是谁?”

    “你的未婚夫”

    振星一怔“你为何要知道他的姓名?”

    邓维楠无奈“我总得知道我的假想敌是谁呀。”

    周振星微笑“你的敌入不是他,与你斗争的是周振星的良知与理智。”

    “周振星,你会投降吗?”

    振星抬起头,看到人烟里去,不知怎地,这个城市永远似罩着一层烟霞,什么都看不清楚,包括你一颗心的去向。

    振星吞下一口涎沫,没有任何表示。

    傍晚,邓维楠不能陪她,逢一、三、五他在交通大学夜间部教一个课程.他不顾意旷课,但又不舍得振星,明日她就要走了

    振星说:“我回旅馆等你。”、

    “那你多无聊。”

    振星见机“我在学校图书馆等。”

    邓维楠笑“可是,要两个半小时呢。”

    “我出来有些时候了,想回去看看姐姐。”

    “自己当心。”

    婵新见她回来,问道“没去逛百货摊吗,据说这里的蚤子市场不输给欧洲。”

    振星见茶几上一叠四五张留言字条,均系王沛中打来

    “他说些什么?”

    “没什么,王先生彷佛有点第六感。”婵新笑笑。

    振星看到几只茶杯“有人来过?”

    “教会同事。”

    “明天我们就要走了。”

    婵新点点头“可不是。”

    振星忽然说:“婵新,你出家之前那些年当中,总有异性对你表示过好感吧,当其时,你也想过有所回报吧。”

    婵新牵牵嘴角“自己烦恼得不得了,故想拖人落水,故欲找人陪着烦。”

    振星白她一眼,取饼外套。

    “你去何处?”

    “逛旧货摊买纪念品去。”

    婵新劝道:“振星,已经晚了,不如早点休息。”

    “我去去就回,你早点睡才真,明天要上路。”

    婵新知道劝告失效,只得摇摇头。

    回到大学,邓维楠尚未下课,隔着课室的玻璃,正好来得及看到他站在黑板前写笔记。

    振星本来以为他教的是管理科,可是黑板上写满化学方程式,由此可知他教的是化工。

    振星看看表,时间已经到了,可是好几个学生有问题要请教客座讲师,邓维楠的目光在门外寻找周振星,他焦急了。

    振星伸出手去,敲敲玻璃,发出轻微咯咯声,他的双耳特别灵敏,马上看到振星这边来,损星发觉他眼神复杂,其中充满怜惜神情,怜惜什么,怜惜谁人?呵,是他自己,因为在防不胜防的情形下,他爱上了她,苦了自身。

    振星只顾着留意他,忘却自我。

    课室内的邓维楠只看见窗外一个女孩在等他,多久没这样的事发生了,只有在大学里人才这样等过他,他才等过人。

    那张小小雪白的脸有点欢快,有点彷徨,大眼晴星光闪闪,在外头凝视他呢。

    她爱他吗?有一点点吧,不然不会出来,其实在这寒冷的早春晚上,她应该在酒店房间舒舒服服睡一觉。

    他听见他自己同学生说:“我有点事,有什么问题,下节课再说。”

    他掏出手帕,抹一抹手指上的粉笔灰,收拾笔记,离开课室,走到操场。

    忽然又不见了她。

    邓维楠一颗心咚一跳,莫非适才窗外倩影,只是他思念过度之后的幻觉?

    太惨了,他无限伤心,真想哭出来。

    “喂。”

    他蓦然转过头去,看到周振星站在他身后,微微笑。

    是真的,是真的,她真的在这里。

    邓维楠泪盈于睫,又怕振星见到会有心理压力,硬生生逼出一个笑容来,自觉没有比这个更苦的时刻,可是他又觉得胸襟涨鼓鼓,有说不出的欢愉感觉,天,这是怎么一回事。

    他走过去,把振星的手合在他两只大手之间,只能够傻兮兮地说:“好冷。”

    “带我去吃毛肚火锅。”

    “你能吃动物内脏吗?”

    “家母说我除却炸弹,什么都吃。”

    “你想念她吧。”

    “是,自我读幼稚园起便记得她每天一早起来已经梳洗妥当,身上一股清香,准备送我往返学校,真了不起,隔了许久,才知道那清香叫“午夜飞行””

    “那多好,她是职业妇女吗?”

    “她是一名写作人,好像颇出名。”

    “啊,多么有趣,她是金庸吗?”

    振星瞪他一眼“连我都知道金庸是位男士。”

    “对不起对不起,伯母一定是另外一个人。”

    两个北美洲土生儿相视而笑。

    “自幼我疲懒非常,有什么不妥,就孵在家父怀中吃手指,我记得妈妈说:“这样躲到几时去,到出嫁那一日吗”所以幼时挺怕嫁人,觉得那是一个大限。”

    “那么不要结婚。”

    振星一怔,叹口气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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