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,坐下慢慢吃著聊天。

    永正那种永恒地悠然自得、泰山崩于前而不动于色的神情,真是装也装不出来。

    客人问:“你们是华裔?”

    “嗯,为什么不猜是日本人?”我问。

    “表情比较开扬,身裁也壮健一点。”他用手比划著。

    “是,我们是中国人。”

    “介不介意告诉我,为什么千里迢迢,移民到这里来?”

    沉默的永正开口“这是一个漫长而凄凉的故事,你可有三十个小时?”

    大家又笑了。

    我说:“祖父母那一代已经来了,我们在贵国出世,算是贵国的公民。”

    “还在念书吧?”他问。

    我又笑“打算念到三十岁才找事做,不欲离开学校,”我向永正呶呶嘴“她拿的是网球奖学金。”

    “失敬失散,”客人说:“我少年时期亦拿过垒球奖学金,不过那是多年前的事了。”

    “有没有帮到你?”我问。

    “没有,第二年就退学了,年轻人心神恍惚,无法定下来读书,五十年代,流行反叛。”

    看不出他是个中年人。

    “这次本为了替国家地理杂志写一篇报导,没想到出了漏子,迷途的事,可大可小。”

    永正把啤酒送给他。

    “你们女孩子时常来这里?”

    我说:“她每年都要‘郊游’。”

    这时我们听到直升机轧轧聱飞过来。

    我与永正扬手。

    永正问客人:“要不要带个讯息回去报平安?”

    他犹疑一刻,摇摇头。

    直升机兜个圈子,飞走了。

    他说:“我也常常一出来个多月不与文明接触,有时去到更远的地方。”

    永正说:“我也向往更纯朴的地方,像阿拉斯加,不过怕雪崩,也要到戈壁,但怕沙漠毒蝎,”她咕咕的笑“生命中充满恐惧。”

    我说:“那里比得上大城市中之危机,警匪作战,就要了途人的命。”

    客人看我们说得热闹,不禁笑起来“不知道怎么报答你们才好”我与永正最怕他又提到我们的大恩大德,连忙将话题叉开去。

    我说:“轮到我去准备午饭。”

    “大家一起做吧。”客人也打算参予。

    “不不不,”我说:“你们聊天,不许占我的功劳。”

    他们两人很谈得来,我看得出。

    午后、永正带他出发往部落前进,我躲在房内看画册。

    伟林狄古宁的画之优劣且不去提他,年轻时之风姿俊朗实属少有,气质飞跃在其清秀之五官与身型,令观者心折。

    为什么带著这本画册?因有人谈我只懂得米开兰基罗,所以生气。自幼嗜美术至今二十年真是的。

    才翻著书,永正回来了。

    我们的客人并没有离开,他也跟着回来。

    “怎么一回事?”

    “大树倒下,阻塞通路,工程人员尚未赶至,”永正说:“起码有十个人在路上指指点点,我看这里快成为游客胜地了。”

    她一拐一拐地走过来坐下。

    “脚怎么?扭了筋?”

    “不严重,刚才是他背我回来,无端端又多走个多小时。”

    “不要紧,我们医药齐备。”我说。

    “这只足踝前年扭伤,至今未愈。”

    “你太好动,”客人说:“要休息半年才会全部复元。”

    “我很累,”永正对我说:“有没有啤酒?”

    我取出饮料时,看到客人替她脱了鞋子在按摩,永正涨红面孔。

    我放下酒就退出,暗暗好笑。

    人生得逢知己,不亦乐乎。在人口上百万的大城市中,没遇到投机的人,反而在荒山野岭中无意得见,真是夫复何言。

    傍晚我们聊很多国家大事、政治局势、民权前途,甚至美术文学、天文地理

    他真是健谈,而且豪爽坦诚,不但是个英俊的男人,内在也非常可观,很少有这么上乘的男人了。

    我们在一起,忽然之间没有性别之分,大家都是人,大冢处于平等地位,大家都开心见诚。

    一般男女相处很难做到这一点,男女之间最大的矛盾是男人只想与女人共渡春宵,而女人却往往想与男人白头偕老,最低限度也得令他全心全意拜倒在伊裙下,故此实在不能和平相处,实像间谍斗智。

    我们三人忽然把这种顾虑一笔勾销,当然融洽。

    一下子便到了掌灯时分,伴著蛙鸣出现在树梢的是一轮明月。中国人一下子便会想:是不是十五呢?住在南极也会有这种想法,细胞中流传著这种血液,没法子。

    至今我觉得心中的不平完全化散,不复怨恨。

    我留不住男友的心,是我不好,双方在一起快乐过就可以,两人都有付出时间心血,消耗了宝贵青春的,不止我一个人。

    渡完假返回文明之后,我会记住这个想法。

    叹口气,我伸伸腿,认为不枉此行。

    心还在悲伤,但情况已能控制。

    我们的客人称赞我与永正的美貌。

    永正给我打一个“来了”的眼光,我笑。

    在洋人眼中,鼻子越扁,眼睛越吊的东方女才算是美女,我们,算是老几。尤其是永正,一身吹弹得破的好皮肤,牛奶般,有洋妞的白皙红润,无洋妞的粗糙。她只在同胞眼中算是美女。

    没想到他会觉得好看。

    这一轮我们都早睡,略迟便双眼睁不开,撑一会儿,也都休息了。

    我与永正挤一块儿,另一间空房让给客人。

    等到上床,一时又睡不著,大概是说得兴奋起来,由此可知人的凡心之炽。

    过几天我也要走了,不知永正是否与我一起出山。

    我不能肯定这次冥思之后是否会进化成为一个圣人,但可以肯定精神松弛不少,以后我也要每年来一两次。

    至天朦亮我才堕入梦乡。

    我醒得迟,刚凑得上吃早餐。

    门口停著辆小小吉甫车,是森林管理员来查看我们是否需要帮忙,道路现已畅通。

    这样看来,我们的客人也要与我们话别了。

    相处两日,不禁已生出依依之情,这样潇洒人物,以后只怕不易碰到。

    送走吉甫车,他们回到厨房来坐下,每人握一罐啤酒,说不出话。

    镇定如永正!双目也露出黯然之情。

    我说:“也许日后我们可以约会。”

    永正摇摇头“以后各散东西,很难特地聚头。”

    我不以为然“那全凭你们想不想见面,多大的困难也可以克服。”

    永正微笑“那么我们约在纽约帝国大厦顶楼。”

    客人不出声。

    我问:“什么时候?”

    “十年后今日,晚上七时。”水正笑。

    客人很难过,他用手托住额角,一派难言之隐。

    也许他是有妇之夫,家中已有成年孩子,很难再抽身出来。

    可惜,一男一女在这么难能可贵的机会下碰见,但不能有发展。时间不对,早十年,他也许未婚,但永正还在孩提!晚十年,永正倒无所谓,他已经老了。

    你说你说,已配成对的男女是否要感谢上主。

    他说:“我要出发了。”

    我们拥抱道别,看他背上背囊离去。

    我们在门口站了很久很久,才回木屋。

    我问:“他会不会回来?”

    永正说:“很难。”她低下头。

    “说得也是,他那个环境,很难允许他同圈外人发生感情。”

    永正抬起眼来“你什么时候发现他身份的?”

    “他那头金发一露就认出来了。”我说:“谁不认识他?”

    永正点点头“只有他认为我们不认识他。”

    我奇道:“你没说你知道他是谁?”

    “我没有,你呢?”永正反问。

    “我也没有。”我说:“我以为你有。”

    “我觉得他应当有些私人生活,他一个人走这条山路,也是为著享受宁静,一把他的名字叫出来,他便打回原形,那太残忍。”

    我说:“那么我们真做了件好事。”

    过一会儿、水正问:“那么大红大紫,举世闻名的大明星,为什么状有不欢?”

    我说:“人是很奇怪的动物,内心不为人知,可能他自己也不晓得,许是为了寂寞。”

    永正不出声。

    我问:“等你足踝方便走路,我们也应离去了吧?”

    永正犹自沉思,像是没听见我说些什么。

    “永正,永正。”

    她进房去了。

    过数日我们也离开木屋。回到我们原来的生活岗位上去,一切如常。

    我的男朋友果然一去不回头,他在走新的蜜运,我不会祝他幸福,此刻他的七情六欲都与我无关,他才不希罕我的诅咒或祝福,何必多此一举。

    我们曾在电视与电影中看到我们的“客人”许多次,他催烂的金发与英俊的外表都很熟悉,像是我们多年的老友,可以相信的是,在那短短的邂逅中,我们接触之深切,也许比他其他十年的相识为浓。

    事情还没有完呢。

    我看到新闻杂志上的一段访问,(他很少接受访问),他说及当公众人物的烦恼:

    “即使到小镇去,也不能避开人群的热情。在一─小咖啡店中,女侍的手开始发抖,咖啡泼泻,我便知道事情已经完结,有人打电话给亲友,我便马上离开。”

    “但是他们会把车开出来紧随我尾后,我只好改道折返纽约,有什么分别呢?反正纽约的人也一样热情。”

    我看得笑出来。

    可怜的公众人物,名气来自群众,公众可以爱你,也可以冷淡你,公众可以给你,也可以取走,骂你赞你,都是给你面子,请苦笑吧,有什么是不要付出代价的呢!不能忍受吗?请隐姓埋名去,千万不要抱怨,千万不要有烦言,请庆幸名字为社会公用,有那么多人在乎你说过什么,做过什么,同你斤斤计较。

    我继续读那篇访问:

    “我生平最愉快的日子?毫无疑问,是在一次旅行迷途后受到热心人招呼的那两天。”

    我一震。

    “在那短短几十个钟头中,我如沐春风,这个记忆是我毕生难忘者。”

    我立刻拿给永正看。

    永正读完后,将杂志放下。

    “要不要剪下?”我问。

    “不用。”她说:“记忆藏在这里。”她指指脑袋。

    我觉得很对。

    一次相逢,以后各走各路,记忆长存。三天是这样,三年也是这样,人与人之间缘份,有长有短,终有尽之一日,生离死别,不要强求,该放手时应即时放手。

    豁达加永正,当然明白。

    谁知道呢,也许十年之后,他们真的能够在帝国大厦顶楼相逢,再续前缘。

    那时候,他的一头金发,不知是否还如今日般美丽,啊,人与人之间的悲欢离合。

    但今日,我们还得做今日该做的事。我收拾书本,与永正出门上课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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